【聯副電影院】盛浩偉/更清晰的謎,依舊成謎:觀電影《羣山淡景》

小說如何改編爲電影,一直是懸而未定的課題,只因文字與影像敘事邏輯不同。電影或有繁複華麗的視覺景觀、引人入勝的剪輯節奏等科技與感性融會的高超技術,則小說內核也有着無可代換的文學性,如小說家黃麗羣所言,那是「只有文字才能表達的表達」。若只是將文字生成爲影像(如人類對AI下指令那樣),最終往往難以成就佳作,其中勢必得經過編劇及導演消化再重組的作業。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的電影《羣山淡景》則體現了這點。

石川慶是文學改編電影的常客,《愚行錄》、《蜜蜂與遠雷》、《那個男人》都出自他之手。至於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盛名更無須贅述。《羣山淡景》作爲他長篇小說的初試啼聲之作,雖然知名度不比之後的《別讓我走》、《長日將盡》,卻似乎乘載了更多創作者自身經驗及情感基底,以後見之明來看,也已可見得石黑一雄整體創作主題的端倪,亦即諾貝爾文學獎頌辭所言:「揭露了隱藏在我們自以爲是的安身立命之道背後,那個無底深淵。」

小說原着,是移民英國的女主角悅子以第一人稱視角回憶過往在長崎生活的種種,間或提及當下在英國所經歷的喪女之慟,並逐步引領讀者思考二戰及原爆遺緒、女性處境、移民離散等課題,最後則使人體會到記憶的失準與不可靠。然而電影最大的改動之處,就在於敘事視角從悅子轉換爲她的二女兒妮基,也就是接近第三人稱視角,隨之整個故事的表述方式,更像是從內在回憶轉換爲外在觀察探索的過程。

本來,小說書名來自故事情節:過往悅子在長崎時,曾與友人佐知子、她的女兒萬里子一同登高望遠,見遠方羣山隱沒在霧中,而這畫面,也成爲小說的核心隱喻。有趣的是,我觀影后第一時間的感想是:在原着,整個故事更有眺望「淡景」的氛圍;在電影,則宛若能望見「羣山」。

記憶之所以不可靠,是因爲心象風景蒙上了霧;那霧既是時空的邈遠,也是創傷後的壓抑,故而形成淡景。可到了電影,與原着的差異在於,觀衆雖然順着鏡頭察覺口述回憶的弔詭,也一一拾掇線索解謎,然而拂去霧之後,卻不因看清山的形影而獲得解答,反倒更惑於那成羣的山,彷彿看得更清晰的謎,依舊成謎。比如,悅子怎麼離開前夫的?她的原爆症是否痊癒?結尾妮基所查明的母親的真相,是否與觀衆領會到的相同?這種種懸疑並未因答案揭曉而化解,反倒讓人在電影戛然而止後反芻再三。這是電影在繼承原着主題與精神之上,透過改編所創造出來的新面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