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爺》，偉大的時代寓言
2023年作家黃春明與其撕畫合照，這幅撕畫也成了《山爺》書封。（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黃春明1999年攝於宜蘭近郊的火車上。（本報資料照片）
（聯合文學提供）
黃春明老師總是能用最風趣幽默的筆調，用講笑話一樣的風格，把每一個故事講得非常動人，讓你愛不釋手，一看就放不下來。一路看一路笑到最後。
等到你合上書，起身喝杯茶，開始回想整個故事，你會感到一種幽幽然的心疼，慢慢從心底浮起。你開始知道，那是多麼大的反諷，那是多麼偉大的命運悲劇，那是時代多麼準確的心理描寫，那是一個社會多麼細緻的病理刻劃。
《山爺》絕對是會讓你一路笑到底的小說。一個荒涼的山村，人都走光了，房屋傾圯破落，只剩下一個老人家。守着一個破屋。有風透風，有雨漏水。但他就是想守着這裡，每天找點事情做，好像忙得不得了。他可以不斷跟自己開玩笑，用一個自己嘲笑另一個心靈的分身。內心裡有一個小劇場，有許多角色，互相鬥嘴鼓，每天都很熱鬧。
甚至有天主教慈善養老院要來請他入住，他也不願意。他覺得每天被伺候得好好的，什麼事都不做，不就是等死嗎？他寧可活在山中。跟野地裡的山靈作伴。獨自回憶他年少時因爲狩獵野豬，被野豬的獠牙直接刺破割去了睾丸，變成沒辦法生育的人。
這個孤苦伶仃的人，本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無妻無子，無某無猴，絕對孤獨。但他卻每天活得很是忙碌。不斷跟自己討論吵架，跟那隻刺傷他的野豬對戰，跟回憶中的狩獵夥伴開玩笑。
直到生病了，沒有人照顧他纔不得已住進養老院，卻不料他變成養老院最受歡迎的人，因爲他永遠有故事，有笑話可以講。他甚至把家中最後存下來的豬獠牙帶去送給養老院的每個人。
那個造成他生命最大傷害的野豬故事，變成他最大的笑話。我們跟着黃春明的故事一路笑到底。直到回過神來，才驚覺，這是一個悲劇啊！
這是一個高齡化社會典型的悲劇。孤獨老人居住在人去樓空的故鄉，無人照應。年輕人都離開了，農村和家鄉都空了。老人獨守家園。而美好的出林，還有房地產商進來了，他們要變賣成生態別墅區，來找老人家做口述歷史故事。而過去的故事，生活過的歲月，被遺忘在山林中。本來無人回顧了，這時反而變成新的賣點。資本主義果然厲害，年輕人吸走，山林賣掉，有一天連老人家的故事也可以拿出來賣。
老人什麼都不剩，最後只剩下老人他僅存的野豬牙，他決定奉獻出來，送給養老院的老人們。但老人建議他建一個山爺廟。山村故鄉，所有人與山豬都走了，最後竟剩下一個不知來歷的山爺廟。
這其實是對現實的社會一個有力的反諷與控訴。但黃老師永遠有舉重若輕的本事，把故事說得那麼精彩，讓你從頭笑到尾。就像他的《跟着寶貝兒走》，寫的是人的物化，男性生殖器變成生財工具，到處販賣，直到它不舉，才徹底被遺棄。那是對一個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批判。但整個故事卻像是在講黃色笑話，讓人一路笑到尾。直到你合上書，纔開始感到從骨子裡生起的至深悲涼。
《秀琴，那個愛笑的女孩》也一樣。講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性，如何被影視圈物化與出賣。被消費社會吞噬的故事。
《山爺》講的是一個孤獨的老人，它絕對是經典中的經典。
這三本2020年之後出版的小說。見證了黃春明永遠不老的寶刀，依然銳利準確，輕輕劃開時代脈動最重要的關節，切開它，然後用他的笑聲來講故事，微笑着開刀。直到顯示出真正的病徵。
他年輕時寫下《蘋果的滋味》，沒有一句講崇洋媚外，卻寫得如此深刻。被美國人撞，受了車禍傷的人，竟彷彿是忽然進入天堂，吃到了難得的美國蘋果，受難變福氣。這難道不是國族的隱喻？
《我愛瑪莉》、《莎喲娜啦再見》等，時而諷刺媚日，時而諷刺媚美，幾乎每一篇小說都意有所指，卻能出入於談笑之間，讓人感到深深的悲憫。
黃春明真是天生的小說家，了不起的「說故事的人」（Storyteller ）。一個永遠能夠把故事講得精彩無比，笑話連連，讓人愛不釋手，卻又在閱讀後，內心感到疼痛、疼惜、悲憫，深思不已。
小說家除了要有內在的深刻思想與觀察之外，還要有超乎尋常的想像力，以及超級會說故事的能力，才能把故事說得這麼精彩。難得的是，他一生都有這個才華，寶刀從未老去。即使他已九十二歲，依然可以針對臺灣的高齡化社會與消費時代，寫出如此深刻動人的小說。
我想起1981年，我二十三歲的時候，正在讀研究所一年級，在《大地生活》雜誌擔任主編，陳映真介紹我去跟黃春明約稿。他約我在長安東路附近的簡餐咖啡廳見面。他說，他有很多故事，正要寫小說。
那時我年輕，可能長得瘦，他覺得年輕學生很可憐，就叫雞腿飯，加一塊排骨，拚命叫我吃。而他就在旁邊講故事，一講就是兩三個故事。簡直好聽極了。然後，他開心的叫我回去等稿子，寫好了會寄給我。
我沒等到。後來再去約他。他又叫一客排骨快餐，外加一隻雞腿，拚命叫我吃。他繼續喝咖啡說故事。哄着我聽故事，像哄小孩。我又開開心心聽完故事，回去等稿子了。還是沒等到。
那個雜誌停刊了，四十四年過去了。他的故事陸陸續續寫了出來。他後來跟我說：「跟你講故事的時候，等於我已經試寫一遍了。我在看人的反應，再來做修改呢！」
他仍是那個最會講故事的人。依舊寫出最好看的小說，深刻而敏銳，切中了時代的脈動。而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像當年的我一樣，像個小孩子，一直聽他講故事，開懷大笑，笑中帶淚，深深省思。
但願黃春明先生一直講故事，一直哄着我們，像哄小孩一樣，哄到一百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