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游戲》背後是陳希米的傲慢與偏見
◎何東
一篇書評,但凡題目在腦子裡忽然出現,後邊要寫的意思,也就大概齊有了。可書評之題常常不是“想定”(至少對我是如此),而是全書讀過後剛放下或過了好一陣,就會像靈感降臨那樣突然閃現在眼前。可我又不認爲這是靈感一現,而是此書內容經過閱讀再沉澱之後對我的最深觸動。
僅屬於她自己的精神秉持
當然,我說這傲慢、偏見都是要加引號的。因爲據我個人對作者之有限瞭解,她本人在生活中,從來不會顯露出任何對待他人的傲慢和偏見——她甚至是退讓加謙遜的老好人。
我這裡要說的“傲慢與偏見”,恰恰是作者在其寫作過程中,完全針對於她自己的。
倒也是。一個始終堅持獨立思考並崇尚精神自由的人,必然對自己是傲慢的——再說白了——一輩子要是對自己的人生態度沒有點內在傲慢;從來只會對外板着臉扮演有個性,而內瓤裡無論是想還是做,都總在隨波逐流暗戀時髦,那就不必再奢談獨立和個性了。再者,寫作之深層其實完全就是代表作者對存在、對生死、對社會思考最後浮出海面的表達。而思考加表達如果在假扮個性後又是人云亦云、玩弄些最新潮流(其實是流行)的辭藻還要到處張揚聒噪,內在卻絲毫沒有一點個性偏見,那又還寫個什麼勁?
幸好,我在閱讀《骰子游戲》過程中,“傲慢”“偏見”這兩點都感覺到了。但陳希米當然不會像徐悲鴻那樣直接喊出來“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她不是那樣個性而只會在沉鬱中默寫着僅屬於她自己的精神秉持。這也才讓《骰子游戲》一書很有些與衆不同。
隨便打個比方:有一句老套哲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微笑”——本來也挺有意思的說法。但是被太多寫家反覆濫用之後,反倒成了一個最大俗套。而寫作真正要緊的內心邏輯恰恰應該是反過來的——你必須以自己獨持之“偏見”,坐實了(哪怕是誤導讀者)“上帝一思考,人類就微笑”這樣的逆反;否則千篇一律只在俗套中跳進跳出,我還讀你這書個什麼勁?
且說陳希米之前一本書的名字:《讓“死”活下去》就是這個意思。按古詩之訓“死時元知萬事空”,按世上尋常之想,死即是一切都絕斷了後路,還咋可能再“活”下去?而讓“死”活下去——偏偏質問、挑戰的,甚至對之發出咆哮的,就是早被人們已經認成死理的通常邏輯。
“翻譯”出另一層新意
對《骰子游戲》的真正閱讀是在這本書出版很久之後,其中我最喜歡的篇目分別是:《練習死亡》、《迎接》、《盪漾的笑意》。
《練習死亡》一開篇,作者首先避開小說內容不談,而是以中文意譯起海明威名篇之題——
“乞力馬紮羅的雪,第一次讀過之後,與其說是記住了這個小說標題的發音,不如說這幾個漢字總是隨即清晰在眼前……乞,是標誌性地與衆不同的,除了乞丐,大約極少其他篇名會以這個字打頭,深刻的記憶肯定由這個字起頭。乞力,不妨解作乞丐之力,似竭盡全力,但又無能爲力,似雖乞猶榮,又其實是絕望一躍。馬紮羅,可以連起來,三個音節幾乎必然連續發出,一個地名或者一個男人的名字——可乞力馬紮羅纔是。馬,一種向前的姿勢,大多數的時候是奔騰,也有時是穩穩地、默默地,以優雅的碎步。扎,聯想到深挖、深深的根以至於深刻,還有力。羅,不知爲什麼,有一種消瘦的男人的感覺,於是這裡有男人。雪,是冷,是美。某處之雪——必然是不同尋常之處或發生不同尋常之事之處。乞力馬紮羅——的雪,一個有男人之力的地方的冷與美。”
在海明威所有長、短、中篇創作裡,我個人最喜歡的只有兩篇:《乞力馬紮羅的雪》和《白象似的羣山》。都是寫男女之情——小說極其簡短但內涵卻可以令讀者無限延展——兩性之愛、之性、之情感、之敵意的不確實性,被海明威如號脈般憑空拿捏、切中曲衷。
可陳希米恰恰反過來:她完全甩開原小說被寫得那樣曖昧、含混、迷離;而是以奔騰激盪之中文之筆,對小說鞭辟入裡、“翻譯”出另一層令讀者完全想不到的新意。初讀第一遍,我嘴裡不自覺隨之念誦,竟感覺這不是小說評論或哲學隨筆,而是我“被”進入了一番揮灑的詩意之“序”——就如貝多芬的《艾愛格蒙》,在悲壯遼闊中張揚起雄渾的戲性張力。
作者如此之“譯”才讓我一時幡然醒悟:原來在無數對該小說評論的男女之愛之外,還可以作出更深刻的底蘊翻新及別開洞天的解讀和闡釋。
成爲樹,就是成爲意義
再說《骰子游戲》中的《迎接》——作者是這樣以詩歌“樹”而走進愛情的(受限於篇幅我只得斷詩取意了)——
“一棵樹,我總是從他的葉子,他的樹幹,枝條的粗細和力度,葉子的形狀和顏色,四季的姿勢,開花或者凋謝的節奏和時辰,來想象他的意味,他的象徵,來認出他,認識他,愛他。走過一輪四季,看雨轉晴過,聽風鳴雷閃,看夠他的綽約和悲慘……
“那些乾淨蓬勃的樹,那些高傲孤獨的樹,那些溫柔逶迤的樹,斑駁蒼勁的樹,……重生的樹,新的生命緩慢地挺進着,……乾淨的空氣和藍色的天,讓樹這樣細緻地豐富着。
“我在世界各地尋找樹的姿勢,每一種美的樣子我都刻了下來,只要那種美震撼了我,只要我捨不得離去,我就知道,他來了,……樹,是他選擇的輪迴。”
我說不清也道不明,作者這是對樹的充沛感發,還是將對人的親與愛寓意深長於樹的挺拔?再反覆閱讀其中,由是而想:凡哲學、哲思,都非要用推理、論證盤盤繞繞才能說明白嗎?我看倒也未必——比如對《乞力馬紮羅的雪》篇目的激情翻譯,比如以充沛文學衝破哲學藩籬對樹與人或人與樹的酣暢抒懷,恰恰反而讓我從中汲取到了更多的生命哲學之想。難怪歌德會感嘆:“理論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樹常綠。”
任何人都見過在驟雨狂風中,樹木被摧拉撕扯到天旋地轉呼嘯尖叫就如哭號;但作者卻是這樣感悟着風與樹的親情:“樹,……永遠只跟風交流。那交流真是風情萬種,變幻萬千。風愈猛,樹則愈勇,風嫵媚,樹婀娜,風的疲憊是樹的滄桑,風的自豪是樹的挺拔,風的哭泣是樹的凋零,風的自由是樹的孤寂,風的復返,是樹的年輪,風的見識,是樹的智慧,風是樹的加持,樹是風的定力……帕慕克的樹說:‘我不想成爲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爲它的意義。’我說,成爲樹,就是成爲意義。他(史鐵生)也說他要選樹的”。
看到了你眼睛裡的笑意
最後的點評且留給此書的結尾之篇:《盪漾的笑意》。這篇和《彥和周圍》一樣,都是此書中被我一讀再讀的篇目。關鍵是文字被寫活了——所以被寫的人和事,就更加的栩栩如生、躍然眼中。
此文要說的事情經過很簡單——
“趙莉是個雕塑家,爲一個名叫史鐵生的朋友做了塑像,開始於他死之前五年。趙莉,她並不知道他將會在五年之後死去。她做了一個初稿,一個未經燒鑄的泥塑模型,通過電郵傳過來給他看,她用的是粗獷的手法。他一看就認出了自己,就喜歡了。他從沒有這樣看見過自己,覺得真新鮮。
“但是這個雕像被擱置了,在鑄鐵廠澆鑄好之後趙莉居然不自信了,在廠裡放了三年。直到五年後他的死訊傳來。趙莉終於從工廠取回了這座雕像,她‘靜靜地坐在被初春的陽光斜照的四年前完成的雕像前,無數次長久地對望‘他’,再一次清理它的每一個細節……”
我對雕塑藝術一竅不通,從來只限於觀看。但我讀過的兩本與雕塑有關傳記,它們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奧地利作家詩人里爾克寫的:《羅丹論》;意大利喬爾喬·瓦薩里所著:《倔強的石頭——米開朗琪羅傳》。《盪漾的笑意》是我讀到的第三篇關於雕塑的述評。必須客觀地說:此篇和我讀的如前兩本傳記一樣出色。
陳希米這樣寫:“趙莉做的塑像,沒有刻出眼睛,只刻出了眼鏡,不透明的鏡片。
“可是那麼多親近的朋友看了雕塑都說:神似!爲什麼?看不到眼睛,卻神似?
“我們看到了你眼睛裡的笑意。”
陳希米特別說到“被趙莉的這個雕塑作品感動的人,幾乎只能是曾經親眼見過他的人,認識他的人,熟悉他的人,聽說過他的故事或者瞭解他的作品的人”。對這一點,我很爲自己感到幸運:作爲長久相識史鐵生的人,“我們”之後將是死一個少一個。就像蘇聯衛國戰爭的戰士那樣人以罕爲貴。
我見過趙莉爲所鑄造的那個“史鐵生”——如果用“很像”“真像”去形容趙莉對這個雕塑的完成,就太委屈了她的如此“神之一手”。她確實沒有雕出史鐵生的眼睛——只有厚框的眼鏡。我恰恰曾在一個大雪的白天,去拜訪史鐵生時,見過如下情景:被天上陽光和地上白雪強光反照,讓漸步走近的我,完全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一臉溫和敦厚的笑意。因此說趙莉雕塑的史鐵生“神似”也還不夠精準——是魂似纔對。
陳希米所以定論:“趙莉的這個塑像,確實是‘他’。如果說在他死之前這個塑像沒有最終完成,那麼,在他死之後,就真正完成了,就好像‘他’的復活。”被趙莉所“復活”的史鐵生——爲我們和他的靈魂又建立起了一種新的聯繫方式——讓我們可以無窮地琢磨他本人和他的作品——一切都是全新的發展。
“感謝趙莉——我竟聽見被雕塑者這樣說了!”
陳希米聽見了史鐵生對趙莉的親自感謝!——也讓我在詩意的凝想中結束了對《骰子游戲》的又一次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