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點上的塵蛹
圖/鄧博仁
(木馬文化提供)
研究室的牆上,突然長出一枚衣蛾的蛹,灰灰的,若不仔細看,還以爲是脫漆的牆面。蛹裡空無一物,住在裡頭的蟲子,不知道去了哪裡流浪。朋友說那掛在牆上的蛹是衣蛾用灰塵與毛髮織成的。在他說完之後,研究室只剩下零碎的打字聲。我突然發現,這裡也有個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結一個文字包裹的蛹。
發現灰蛹的前一天,我與幾位之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偕同去了麗寶樂園。裡頭有個男生,叫做任,白白的,長劉海,一副書生樣。本來他是不想來的,但後來還是被女朋友拖着過來。據他女朋友說,任什麼遊樂設施都不敢坐。但他仍陪我們玩遍了每個設施。
那天最後,我們決定用地心冒險結束這一趟遊樂園之旅。任看着斷軌的雲霄飛車,從一頭的高空接至另一頭的軌道,俯衝而下後,直說着自己不想玩。但後來仍擺脫不了女朋友的撒嬌,答應跟着我們上去。
在排隊的時候,任很精明地看着地心冒險的位置,說等等要選一個好位置。我問他:「什麼樣的位置會是好位置?」他凝視着遠方,緩緩地道出:「支點上的位置。」另一個叫蛙的朋友問他:「爲什麼支點上的位置是好位置?」「因爲不作功,所以接軌的時候不會位移。」任憂鬱地說。
於是,那天的最後,我們便在短暫三分鐘的昇天,然後一路墜落,衝向平凡無聊的日常,回到了各自承載自己的支點上。屬於我的,是一間慘灰的研究室。而我的位置在靠門邊的桌子,旁邊只有一個人,其他人都在走道的另一頭。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在某座孤島上漂浮。自身漂泊在獨身自語的離羣邊界,隔着一道淺淺的海線,凝望人羣背後的遠方。
後來我學着《浩劫重生》的主角,也撿了些什麼畫上自己的靈魂。曾在一頂老舊的斗笠上畫上三大家,掛在右手的檯燈上,每天都可以選擇要點馬克思、韋伯或者涂爾干的光明燈。左手掛着年輕馬克思的照片,企求左派青年能來這兒,添個香油錢,求資本主義的毀滅。
桌子前方則放上我在東協廣場撿回來的許多玻璃瓶。那是移工喝過的酒。它們在我的孤島,透着一種寂寞。那是豢養在玻璃裡的鄉愁,是我眼裡的光無法看透的。也在瓶上掛上幾株稻禾,象徵自己的名字。孤島藝術村便這樣悄悄誕生。
只是當我從麗寶樂園回來的隔天,許久沒清的灰塵卻在藝術村上開成一朵蛹。蛹裡的誰,卻早已不知道逃到了哪裡。在他重新誕生的那天,我剛好缺席。我沒有把那個蛹清掉,反倒把它當成新村民,並覺得那是一張正在等候誰回來的嘴。
等候什麼的夜晚,總是多夢。研究所裡,有學姊研究夢境。我時常會與她分享最近做過的夢。把友誼建立在夢中。所說的話,也都搖搖晃晃的,像是深山的吊橋。我在上頭,倒也想起最初與她熟識,並非靠着談夢。
那是個爛醉的夜晚。剛升上碩一的我,修着一堂從黃昏走向深夜的課。每逢下課,我會與其他課堂的人從漆黑的社科院,一起被沖刷到許多不知名的餐廳上。
我們常搭着學長的車,去學校附近的熱炒店吃飯。那晚,正在當官的他,有事來找其中一人。
我們陪他吃了好一陣子的飯。他很有禮貌地向每個在桌的學弟妹一一敬酒,取而代之的是身爲晚輩的我們要向他回報自己研究的主題。輪到我的時候,我照實回答,目前正在朝移工文學進行研究。
學長們同時大笑,他那時說了什麼,我全都忘了。只記得他丟了半瓶的酒到我桌上,然後幹掉他手上一杯的酒。我跟着喝了兩口,便覺得肚子的氣泡快要衝破我那疲憊的嘴。於是擱淺,在那張知書達禮的餐桌上。所有目光都在等待,等待究竟是酒瓶先被幹掉,還是我先被幹掉。
在那一陣尷尬之中,學姊緩緩地對我說:「喝不下就不要勉強了!」然而喝醉的他卻仍然催促着。隨後,看不下去的學長替我擋酒。他覺得掃興。失敗的我走向廁所,望着鏡子,任沮喪爬傷面容。
回到座位,兩人出去外頭抽菸。坐我旁邊的學長說:「沒事了,他們出去喬完事情,就會走了!」我什麼也沒有迴應。
「沒有酒量,還是要有酒膽。」學長繼續地說。我獨自緩緩幹掉杯裡剩下的啤酒。以前喝酒,只爲了快樂。但成人的酒,卻含有另種苦澀。
那天之後,我仍然繼續研究移工文學,偶爾也會把有趣的夢記下來,送給學姊當作她的研究資料。什麼都好像在前進,什麼也都好像不再前進。
在碩一升二的那年暑假,按照傳統,所上的大家都會一起同心進行大掃除。但是在約定當天,卻剛好遇見颱風,整間研究室便因此堆積了第二年的灰塵。
坐在髒污裡,我常想那或是種社會系學生髮起的資本積累。
那些灰塵也爬滿研究室裡的藏書。
文化與政經的書籍,各自形成一排排的髒牆。隔開自己與鄰居的視野。我曾與另一位研究室的朋友談過:「活在自己隔起的書牆裡,不會覺得很有壓迫感嗎?」
朋友只是淡淡地說:「你想太多了。」
也許真是我想太多了。學姊的桌子沒有書牆,僅有手工的乾燥花,與養了很久的茶具。我常常會走過去找她聊一些關於夢、關於文學,關於電影,那些輕飄飄的,不帶任何經濟價值的字句。
在夢裡,我們說過的話都一閃一閃的,彷彿螢火。但在夢的盡頭,它們卻全都墜落在瞳孔深藏的黑夜裡。只是很久以後,學姊才故作幽默地向我們說:「他們叫我不要再搞有的沒有的。」「搞文學與藝術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做政治或者經濟的研究纔有出路。」「不然搞這個,還要讀多少年才能畢業?」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學姊,但仍說着:「沒這回事。」而另外一位朋友亦說:「他們只是當笑話隨便說說而已,不要太在意。」
但這個笑話始終太艱澀難懂。我覺得學長們一定是讀了太多理論書,所以忘了在講好一個笑話前,提醒大家「笑點準備來囉!」好讓我們能在適當的時刻,陪着他們一起狂歡的笑。一起笑着典型男性知識分子,難得說出口的笑話。
然而我們誰也沒有爲文化或者藝術做更多的辯解,還是站在搖搖晃晃的位置,說出來的言語也都搖搖晃晃的。說得太多,自己可能也會掉到某個深淵。
我突然想起那個爛醉的夜晚。
政治背景的學長們究竟到了外頭談了些什麼?在那天之後,適應不良的我們,早已造好了自己的船,等着逃離孤島的那天。後來,有一位本來研究小清新音樂的學長,因爲論文難產,而能投資的時間有限,所以轉向研究家族企業。誰的一生都如唐吉軻德,緊握社會學家,胸前正統的騎士精神,一生都爲功名利祿奔波,尋找誰的風車怪獸。
只是最近有着政治背景的學長,亦是愈來愈少來研究室。位置空在研究室裡好一陣子,其他學弟妹只能去圖書館讀書。那寫着規定的組織章程,正被厚重的塵,掩埋在歲月之中。
那是新的灰色沙漠。
聽說很久以前,研究室放着更多政治與經濟相關的理論書籍。但是幾次大掃除之後,這些書籍卻開始被文學、藝術的書籍取代。那些政經的書到哪裡去了?那些正經的人到哪裡去了?然而這裡已經成爲不再大掃除的世界。
我看着塵蛹靜靜地懸在我的面前。那蛹的缺口,也像一張慾求不滿的嘴,把走過的人都給吞了進去,一個輝煌的時代就這樣被吃得精光。
在一個安靜的午後,我亦加入鍵盤的打字聲裡,等着究竟是這裡的塵霾埋葬了我?還是我先逃離這塵蛹般的空間?
(本文摘自《歉木林》一書,木馬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