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電影院‧徵文優勝作品7-4】蔡函原/我的泥作父親

我的泥作父親。圖/豆寶

原本清澈無比的樓梯間,在父親開始施工後就瞬間起霧。煙塵瀰漫,或蹲或站的身影,在梯階上逐漸變得朦朧,伴隨鐵錘敲打瓷磚發出的嘣嘣嘣聲響,在梯間迴盪不已。

施工時父親不太說話,總是低頭專注他腳下的沙漿。將沙漿鋪平,舀起水泥倒下,手上的鏝刀來回整平,最後再貼上瓷磚。

一塊塊,一階階,像是在重新修補年輕時對家的缺憾。

大學期間,偶爾利用放假和父親到工地。成爲他的小助手後雖幫不上什麼忙,但遞工具或是鏟沙漿多少能減輕他的負擔。用過午餐後,父親會將兩個廢棄紙箱拆開充當牀墊,鋪在尚未施工的客廳內。父親躺在我身旁發出鼾聲微微。畫面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富裕的一家四口,擠在一間不到五坪大的房間裡。家住南部的我們,父親在我還小時就多半在大臺中到處蓋樓梯,有時一別就是三個月。

午休後繼續開工,父親把我喚到樓梯旁,只見他拆開紙箱拿出一疊瓷磚,前後左右檢視,站在旁邊看的我,一臉茫然。

「有裂痕或缺角的瓷磚挑起來。」父親說:「用紅筆在上頭打一個叉。」缺了一角的童年,在成年後成爲渴念。我照父親的囑咐,把有瑕疵的瓷磚挑掉,只留下光滑亮麗的,關於爲數不多的,我與父親的記憶。

記得讀小學時,曾和哥哥兩人堅持到工地。兄弟倆拿着鏟子在沙堆嬉戲。後來父親見我們滿身大汗蹲坐在牆邊氣喘吁吁,遂走到街巷外拎回一袋黑輪和麥香紅茶給我們充飢。

下午,父親走來身旁看我鏟沙漿,突然放下手上的鏝刀和鐵錘,什麼也沒說逕自往馬路對向走去,回來時我望着站在對街的他,兩手各提一個塑膠袋。是關東煮。他身上大小不一風乾後的水泥塊,像縫補用的貼布,消瘦的身形撐不起上衣,隨風飄揚,褪色的牛仔褲和膝蓋處的纖維已磨白。最顯眼的,是那條系在身上的黑色護腰,宛如將父親分割成兩半。

一半在童年缺席,另一半,我正參與。

下班後的工地,人聲寂靜,煙塵散去。我從鏤空的窗框望出去,對面大樓陽臺的住戶,在入冬的傍晚已掛起耶誕燈條,光暈點點。

我轉而偷偷望向父親的側臉,如山的輪廓,無比清晰。